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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猫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青舂之歌 作者:杨沫 | 书号:22844 时间:2017/10/24 字数:6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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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道静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小屋里,开了锁、进了门,连灯也没点,她就倒在上睡下了。她当然睡不着。意想不到的困难、挫折,一个跟着一个紧而来。而她…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拙劣的医生,她既无能力诊断清楚北大的⽑病究竟是什么;她也更无能力治好这个⽑病。侯瑞这些同志尽管有点不敢放开手脚,但他们还是在⼲工作,而且她想起了前二年纪念“三一八”行游时,多少青年遭了毒打,多少同志被捕牺牲,也许侯瑞他们稳健一点还是对的?道静翻来覆去思虑着,她的心既焦灼又痛苦。第一次给她这样重担,叫她独当一面地进行工作。可是,来了半个月了,北大的工作还丝毫没有进展。“怎么办?”她在黑洞洞的冷清清的屋里,自己问着自己。这时,她想起了临离开区委机关时,刘大姐对她说的话:“秀兰,要独当一面去工作啦,这可不同于咱们一起住机关的工作简单啦,反动统治者把生学叫‘丘九’,意思是生学比‘丘八’…兵,还厉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太了解情况,没有办法更多地帮助你,不过你一定要记住:第一要贯彻的抗⽇救国的精神,要尽可能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再不要关门;第二,依靠群众,依靠组织,要多尊重学校员同志的意见。”刘大姐的这些话又在道静的耳边清晰地一句一句地响着,道静也一句一句地用它们来对照自己的行动。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这些指示,但是,为什么工作还没有办法开展呢?…她忽然望渴去见刘大姐和江华,向他们汇报情况,那么,她想困难就会很快解决的。 可是,她又想起了她已经不再直接由刘大姐他们导领了,按照组织原则,她不能再去找他们。可是直接导领她的人,却一直没有来找她,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层层的困难,好像层层的云紧紧包围着林道静。而且天气已经是寒冷的十一月,她又没有公开的职业,因此也就没有经济来源。原来希望晓燕能够帮她一下,现在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她就只能饥一顿、一顿,有时一天只吃几块烤⽩薯过⽇子。“怎么办? …怎么办呀?”深夜,在刺骨的寒风中,在朦胧的梦境里,从道静那沉重的心房中似乎还发出了这个深深忧虑的疑问。 第二天。午前,她找了两个认识的北大生学谈了话;午后,她可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要去找刘大姐谈谈。当她匆匆走到她和刘大姐曾经一起住过的胡同口外时,她的脚步软下来了。她的心里掀起一阵烈的斗争…“不,绝不能找!而且,万一…”她想起地下工作机关常常遭到破坏的情况,她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向虎口里送呢?…于是,她狠狠心从胡同口外走过去了。可是,她并没有走回自己的住处,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顺着马路走到东长安街上,走到中山公园门前。冬天北平冷清的马路,行人寥寥落落,可是道静全不注意这些。 她的心燃烧似的,只想找到,找到有经验的同志帮她想办法。走过了中山公园的大门外,她仍然向西走,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奔向了宣武门外,奔向江华的住处…直隶新馆。可是,走到南中海门外,她战胜了自己的冲动,她知道同找刘大姐一样,她同样不能去找江华。于是,她走进了南中海的大门。她忽然怀着梦幻般的热情想:要是偶然在这里碰到江华或刘大姐,那该多么好啊!于是林道静沿着荒凉的海边慢慢走了下去。 南中海里巍峨的殿堂都静静地好像在灰尘中睡了,只有尚未结牢的薄冰在光下闪闪发光。冷清的西风吹动着,遍地落叶随风飞舞着,美丽庄严的南中海,到处充満着败落、荒凉的景象。她走得疲乏了,靠在一棵大柏树下站住想歇一会儿,一抬头,一个圆脸、秀的青年正和她面对面地站着,这青年用惊喜的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跑到她面前,说:“你…小林吧?” “许宁!你?…”道静惊喜地伸出了手“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 “我早看见像你,但是不敢认了。小林,你太瘦了,怎么闹的?”许宁那富于男子气的脸上现出奋兴、关切的笑容。他把刚刚松下来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 道静微笑着,快活地看着他:“我在海边走着的时候也看见了你。可是却没想到会是你。怎么样?什么时候出来的?伯⺟还好吗?” 许宁且不回答,他拉着道静一同坐在路旁的一条长凳上,用他那细眯着的亮亮的眼睛朝着道静注视了一会儿才说话。 “小林,我打听你好久了。”他热情地说着“可是总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今天无意中碰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我们那时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牺牲的、坐牢的、叛变的、妥协的、不知下落的,真是应有尽有。你怎么样?在做什么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吗?” “我在问你,你怎么一个劲地总是问我呀!”道静笑了,菗出握在许宁手里的手“我是今年七月出来的。在里面住了一年。你出来多久了?” “刚一个月。我可是整整住了两年多呢。小林,你知道,这两年多对我的锻炼和教育实在太大了,比在外面还大得多。 实在,这还得感咱们那位‘蒋委员长’呢!”许宁笑了,他活泼的眼睛里充満着乐的情绪和一种坚韧自信的光芒。道静心里确实感到许宁变了…那轻浮的软弱的许宁已经一去不返,而现在坐在她⾝边的却是一个比较坚強的同志了。 道静简单地谈了一下她自己的情况。她谈的极简单、平常…仍只是一个⾰命的同情者。谈完却接着问许宁:“许宁,你今后的打算怎么样?” “我么?”许宁想了想微微一笑“到陕北去。听说红军长征已经到达陕北。**同志也到了那里。小林,说句实话,我找了你好久,你能够和我们一同去那个神圣伟大的地方吗?” 道静的心忽然一动!那多少年来向往着投⾝到紧张的武装斗争中的愿望,那望渴见到伟大领袖的愿望,经许宁一说,忽然从心底深处抬起头来了。如果能够见到**…伟大的**,如果能够见到长征的勇士和英勇无敌的红军,那,那该是多么幸福啊!而当她一想到目前的处境,于是,这种幸福就更加有力地惑着她。她用一种充満漏*点和热烈的向往的声音,轻声说:“那是多么惊人的奇迹呵!咱们红军在国民天上、地下的围追堵截下,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却用了一双脚板走了二万五千里。终于,在**的英明导领下,胜利地到达了陕北…许宁,你就要到那个地方去?你相信我还没有变?敢对我说这些?”说着,她微微地笑了。 “当然相信。变,你是变了。不过,不是变坏,而是变好了。小林你也相信我?” 道静点点头,说:“尽管在残酷的斗争中有人经受不起考验,可是我知道一点你在狱中的情形,所以见了你很⾼兴。你什么时候走?我能送送你才好。” “你不去?”许宁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为什么不去? 我想你一定愿意去的。我是不能留在北平了,你知道,我妈总扯我的后腿。小林,下决心和我们一起去吧!这对你、对我们的事业都是有好处的。” 道静低下头来,摆弄着小手帕,半天没有出声。这时在她心里展开了烈的矛盾和斗争。她多么望渴去那个⽇夜向往的地方呵!加上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子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导领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她心里异常地纷不安。 “小林,是不是打不定主意?”许宁郑重地说道“红军经过长征北上抗⽇,陕北地区的形势是很重要的。那里也会需要⼲部。你如果决心去,有什么困难我可以想法帮助你…小林,我多么希望我们一块儿走!” 道静抬起头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许宁那种焦灼不安的神情,只顾想自己的。经过一阵思考和斗争,她终于冷静下来,并且果决地说道:“许宁,对不起,我不能去。我在北平还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将来会在那儿见面的。” 许宁不再说下去。他明显地感到:只是短短的二年多,林道静已经大变了…她绰约的丰姿虽然依旧炫耀着青舂的光彩,可是,从她坚定的步子,从她低沉的声音,以及从她那带着坚毅神情的眼睛里,他深深感到她已经离开了少女时代的幼稚和狂热,他再不能把她当做自己的生学滔滔地向她讲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应当像对一个好同志那样来尊敬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下,笑道:“好,小林,你留在北平也好。我们大约再过十天就要动⾝了。我希望将来能在那伟大的地方再见到你!” 一个黑⾐服的察警穿着大⽪靴,扬着头向他们面前的石子马路走过来。于是道静轻轻地捏住许宁的手,向他微微一笑。许宁也会意地站起⾝来,把手向她的臂上一挎,两个人就顺着鹅卵石子路着察警漫步起来。 他们走着路谁也没出声。直到来到一座假山旁,许宁才站住脚,松开了道静的手臂。 “咱们坐在这儿再谈谈。你不太忙吧?” 道静点点头,他们面对面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下许宁先开口说:“小林,你曾经做过我的妹妹,现在,我要走了…当然要瞒着我⺟亲。这真是…我对她真是没有办法。我想拜托你,你还做我的妹妹行吗?如果可能,安慰安慰她,想法子说服她,叫她去海上…她原来想叫我和她一同去海上的,如果我走了,她也许就不愿再去。孤⾝一人也实在够苦的!”许宁慢慢说着,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头低了下来。尽管他已经有了为⾰命事业牺牲个人一切的决心;尽管他也经受了不少的磨炼与考验;但是,一想起即将和年迈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上的⺟亲长别,甚至也许是永别,他的情感仍不能不感到深沉的痛苦。 一九三五年十月,许宁从北平第一“模范监狱”被释放出来后,刚一到家,妈妈虽然是刚刚从狱里把他接出来的,却又像刚见面一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围着儿子哭着,笑着,不知怎样是好地喃喃着:“你这个讨债鬼,我总算把你盼回来喽!你这个调⽪的家伙,以后可该老老实实地过⽇子了!”许宁微笑着,打量着妈妈脸上更加深了的皱纹和鬓边的⽩发说:“妈妈,你比过去苍老了!”许老太太凝视着儿子瘦了的圆脸,抹着眼泪说:“孩子,这都是为你啊,你可再不能离开我了!” 说完⺟亲又笑了。她欣喜地告诉儿子,他的伯⽗在海上 行银里已经替他找好了一个科员的差事,薪⽔不少,他们⺟子就可以去过安静而舒适的生活了。许宁还是微笑着,他不回答妈妈的问题,却打岔道:“妈妈,听说你还向同乡胡梦安求过情,送过礼…现在,你该去谢谢他喽!”许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好像他就是胡梦安似的,呸了一口:“快不要说他!我可晓得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了!孩子,咱们快到海上去吧,过去的事情,阿弥陀佛,可不要再想它了,我只是⽇⽇夜夜地盼着你能叫我过几安天心的⽇子。”许宁不理妈妈,过了一会忽然说:“妈妈,我不去海上。我在北平还有事情呢。”许宁眯着眼睛微笑着刚说完,妈妈却一下子晕死过去… 想到了⺟亲,许宁坐在冰冷的山石上有一阵子默不出声。 虽然他后来对⺟亲说了谎话,说他同意去海上;但是,他打定主意去的地方却是陕北。 “小林,”许宁瞅着脚下,沉思地带着浓挚的情感说,虽然你只看过我两次,就不能再去看我了,以后我们住在不同的监狱也没法再联系。但是,从那以后,我多么⾼兴我有了一个好妹妹。你知道吗,从那两次以后,我对你的印象完全变了。我常常怀念着你,为你担心…所以一出监狱我就各处找你,毕竟,我们还是又见到了!…”他奋兴地说着。漂亮的面孔虽然瘦了一些,但依然充満着青舂的活力。 道静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低声回答道:“你放心。如果我不离开北平,我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亲。一想起她不幸的一生,我也很难过。” 许宁抬起头来,感的目光和道静真挚的沉稳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他忽然问她道:“小林,你结过婚了吗?” “没有。”道静坦率地回答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还是去吧!” 落⽇照在长満荒草的嶙峋的山石上,道静站起⾝来,极目向四面望了望,只见园中更加空旷了,游人也更加稀少了。 于是她回过头来对许宁淡淡一笑:“咱们该走了,走着谈好不?” 沿着石子马路向园外走着的时候,道静边走边对许宁说:“许宁,你愿意我到陕北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去呢。想,做梦都想!可是,我要克制这种**。你完全明⽩,华北形势越来越紧张,第二个东北的命运已经庒在华北民人的头上。而北平又首当其冲。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她抱歉似的看看许宁,两个人都陷⼊沉思中,谁也不再开口。 道静回到寓所,天已大黑了。她开开锁摸进门里之后,点着了一盏小煤油灯,屋里的墙壁上立时显出了她消瘦而疲惫的影子。她想倒在上休息一会儿,但是十一月了,屋里没有火炉是寒冷的,加上她⾝上只穿着一件⽑⾐,又没有吃饭,就更加感到了冷不可耐。因此,她只好又站起⾝来跑到房东屋里说了几句话,在人家屋里暖了一会儿,又找回一壶开⽔喝了两杯,这才觉得暖和一些了。 但是今晚当她坐在冷清的书桌前准备阅读…像过去一样阅读的时候,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她沉闷地坐在桌子前,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她已经又是一天没有吃饭了。她本来想,要是见到刘大姐或江华,向他们要一点儿钱,但是没有见到。 虽然碰到了许宁,却又不好向他张口说。她摸摸口袋,真连一分钱也没有了。明天,明天只好再去当当。但是当什么呢? 一件棉袍、两件单长衫全送进当铺去了,所有的⾐服只剩下穿在⾝上的一件⽑⾐一件夹袍。她四面望望空洞的屋子,茫然地笑笑:“真是家徒四壁呀!”她按着肚子趴在桌上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忽然许宁那微笑着的热烈的眼睛又在她面前闪动起来。“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有什么困难,我可以设法帮助你…”她摇头摇,笑笑,站起⾝打开一个放在头的破柳条包。 箱子里空空的,除了几本旧杂志几双破袜子什么也没有。 再也没有可以当卖的东西。可是在箱子的一个角落里,她却翻到了用一块绛红⾊乔其纱包得端端正正的小包包。一见这个包,她的心悸动了,忍不住用手慢慢打开来。这时,林红同志临终时赠给她的⽑背心赫然展现在眼前。 在狱中因为怕叫看守抢走或失掉,她把这件珍贵的礼物时刻不离地穿在⾝上,整整穿了一年。出狱后因为怕穿坏,她才脫下来不再穿它,而用一条极华美的纱巾包起它蔵在箱底。 无论⾝上多冷,多穷,她视若珍宝,绝不肯再动它一动。 此刻,在寒冷的深夜,她噤不住把这件⽑背心紧紧抱在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贴在⾝上的、鲜⾎凝成的礼物… 囚徒,时代的囚徒! 不是囚徒是俘虏,… 她低低地唱起了林红教给她的歌子。 冷风敲着窗纸,黯淡的灯光照着空虚的四壁。惨痛的悲愤与深沉的相知的幸福,这时,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从林红又想到了卢嘉川。于是几行小诗,就在这饥寒迫、不能成眠的夜里,跳到了纸上。 勇士呵,你没有死。 你那嘹亮动人的声音, 响遍在被躏蹂的国土上。 雨花台前的声,不是把你… 是他们自掘坟墓在下葬! 夏夜,明媚芬芳的夜晚呵, 你的窗外盛开着无名的野花, 明月照着你安睡的脸, 夜莺就在你的窗前低声歌唱。 它唱,唱… 倒下的勇士你知道吗? 你心爱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 你给她中点燃起复仇的烈火, 她擦⼲眼泪又起膛。 为了相爱的人不再惨别, 为了孩子们倚爹娘, 也为了偿还你们青舂的宿愿。 勇士呵,她拿起了你放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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