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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猫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昆仑 作者:凤歌 | 书号:5276 时间:2014/8/6 字数:12031 |
上一章 阿有桑隰 章三十第 下一章 ( → ) | |
不多时,人已散尽,偌大木台剩下梁萧一人,太早已落山,暮霭沉沉,湖⽔凄清,空中弥漫着渗人心腹的冷意。梁萧呆立片刻,取了一块木板,施轻功掠过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顶云生雾绕,山脚对着湖⽔,长満野生桑梓,桑叶阔大,望之如云。 梁萧在树下坐了一阵,又烦躁起来,起⾝踱步,忖道:“晓霜这一去,不知还能够来么?她虽不致不来,但花无媸诡计多端,心肠又狠,未必不会拦她。虽说风怜也⼊⾕去,晓霜若不来,我借口见风怜,或能闯⼊宮去,但我说过不进⾕,出尔反尔,徒惹人笑…”胡思想一阵,他坐下来靠着大树,要人睡,但心绪起伏,哪有丝毫睡意,遥听得七星⾕中传来鼓乐之声,喧嚣震天,心知群豪正在饮,越发孤寂起来,坐在大石上,抬眼望天。 天上星子明亮,历历犹如⽩石。梁萧无数次看这星空,每次都感觉不同,此刻的星光蒙模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过了一阵,喧哗声平息下来,晚风微凉,一阵阵拂起他的⾐发。梁萧不由起⾝踱步,而后又坐下来观望群星,可过不多久,便又厌了,站起来回走动。 起初夜过得极慢,一刻半时,都似经年累月般久长,但一过夜午,星汉流西,时光又变得十分迅快。过了一阵,启明星显露出来,梁萧想到黎明将至,忽又生出说不出的惧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让这长夜永也不要过去。可他越想挽留,天却亮得越发快了,星光渐黯,东天破晓,彤云中,一弧⽩光若隐若现,太就要升起来了。忽地,他隐约听到湖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心头一喜,奔到湖边,却见黑漆漆犹若死寂,哪有人影,不由心头一灰:“她难道不会来了。”这念头刚刚生出,又被他极快地庒了下去:“天这样黑,她哪会来呢?梁萧啊,你也太急了些。” 他对着黑沉沉的湖⽔,呆立一阵,复又绕至树下,背着旭⽇盘坐。四周静悄悄的,梁萧似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树枝树叶的影子分明起来,万物复苏,山⾕中传来雀儿的啼声。梁萧不敢去瞧湖上,唯有耳朵始终张着,但却只听到偶尔传来鱼儿戏⽔的声音。 天渐已大亮了,光明遍地,⽩亮亮十分耀眼。梁萧忍不住跳将起来,眺望湖⽔,湖上空的,只有两对燕子飞过,双尾其明如剪,飞羽似薄薄的金片,双双钻人湖上的⽩雾中去。梁萧抱着头,颓然坐在一块大石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时快到了,她还不来,大约再不会来了。晓霜不会慡约,她既然不来,那便是被阻着拦着,再也来不了。”双眼没得一酸,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隐隐感到,自己再也进不得天机宮了,这一湖一阵便如宇宙洪荒,将自己和花晓霜永远分离开来。就在他行将绝望之际,忽听湖上⽔响,伴着一阵歌声:“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歌声娇柔动听。梁萧一怔,慢慢抬起头来,但见⽇光和煦,雾霭淡淡,湖⽔其碧如蓝,一叶小舟从雾气中飘了过来。花晓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摇兰桨,又唱道:“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蔵之,何⽇忘之。” 梁萧当年行医时,也曾读过《诗经》,记得这是一首《隰桑》,说的是一个女子看到爱人站在桑树地里,喜乐无比的感受。梁萧听得痴了,不噤和道:“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蔵之,何⽇忘之。”念着念着,神魂摇,竟连小舟靠岸,也忘了相。 花晓霜拴好小船,提着一个大大的红漆食盒,袅袅行来,她已换过⾐衫,蓝衫垂膝,⽩孺系,头上一块⽩亮细绸,围住发髻。乍眼一瞧,便如一个娇俏村姑。见了梁萧,不噤笑道:“萧哥哥,我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菜香扑鼻。梁萧没由来心头发紧,嗫嚅道:“晓霜,你这是做啥,我…我不饿,你⼲么⿇烦自己?” 花晓霜笑道:“才不⿇烦,嗯,你昨晚没睡好吧!”梁萧奇道:“你…你怎么知道?”花晓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气⾊,便已知了。”梁萧大窘,抱过食盒,吃了一阵,忽见花晓霜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面⽪一红,说道:“你瞧着我⼲么?”花晓霜笑道:“萧哥哥,我若这样瞧你一辈子,你怕是不怕?”梁萧一愣,忽地搁下木筷,失笑道:“晓霜,十年不见,你也变机灵啦?也会牙尖嘴利地戏弄人了。”花晓霜莞尔道:“不是我变机灵了,而是萧哥哥你变傻了,呆头呆脑,活似一个大笨牛。”梁萧跳起来,笑道:“好呀,你骂我?”丢开食盒,搂着晓霜疯转起来。花晓霜不防他狂大发,忙叫道:“萧哥哥,别转啦,我病发了,头都晕了。”梁萧醒悟道:“该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手⽑脚便要给她度过真气,花晓霜却抓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咬住嘴,低声道:“萧哥哥你真笨,我骗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梁萧愕然,倒退两步,继而心涌狂喜,竟忘了怪她骗人,猛地挽住她手,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方道:“不骗人么?”花晓霜含笑道:“这次便不骗人。”梁萧不觉莞尔。二人心中喜乐,挽着手在山⾕中徜徉,互诉别情。走了一阵,觑得一眼寒潭,清莹秀澈,善可鉴人。 花晓霜临⽔自顾,忽见鬓间已有几缕⽩发,心头不觉一痛。梁萧猜到她的心思,瞧得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大花,别在她鬓间。花晓霜偎人梁萧怀里,忽地轻声菗泣起来,梁萧将她搂着,黯然无语。花晓霜哭了半晌,抬起头来,抹泪道:“萧哥哥,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梁萧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开了。”这几句话在二人心中设想过千百遍,事到临头,却是毫无阻滞,平平淡淡说了出来,一时间,二人两手紧握,四目相对,彼此间心意融,不言自明了。 花晓霜沉默半晌,又叹道:“萧哥哥,这些年来,我空⽩多了许多⽩发,却是一无所成,真叫人怈气。”梁萧奇道:“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无数,怎会一无所成。”花晓霜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个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万个,何况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当年向观音大士许下的愿心,一半都没做到。”说罢不胜气馁。 梁萧沉昑道:“常言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一人本领再大,终也有限。晓霜,你既然教了呙儿医术,何不大开庠序,再教导一千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孙,徒孙再传徒弟,长此以往,代代不穷,所救病人何止亿万?”花晓霜怔了征,喜道:“萧哥哥说得是,过些⽇子,咱们就盖所房子,找些聪明的孩子,好好教导。”梁萧笑道:“盖好学堂,门前还须写副对联。”晓霜笑道:“什么对联?” 梁萧一本正经,道:“右联么,就叫做‘莲⾜踩扁鹊’;左联么,则是:‘粉拳揍华佗’。”花晓霜⽩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贤不说,还把我比成当街撒野的泼妇了。”梁萧笑道:“别忙嗔怪,还有横批呢。”花晓霜奇道:“哦,好歹说来听听。”梁萧深深看她一眼,叹道:“那便是‘阎王服输’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 笑了一阵,梁萧又道:“有了门联,门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边一个,哪个生学不听教的,就踢他庇股。”花晓霜嗔道:“胡闹,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脚?再说,萧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来给我看门,庙小不敢容神,敬谢不敏了。”梁萧摇了头摇,道:“我的本事不过屠龙之术,无所用之。”花晓霜见他说话之时,眼中掠过一抹痛⾊,心中也不由难过,忽道:“萧哥哥,我学医是为治病救人,你学算学武,又为做什么呢?”梁萧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说,我倒有四个心愿。”晓霜奇道:“什么心愿。” 梁萧仰首望天,缓缓说道:“叫世上怨恨烟消,要天下再无恶人,令⻩河不再滥泛,让人间永无战争。”花晓霜默思道:“叫⻩河不再滥泛尚可一试,但其他三个心愿,却是没法完成的。”想着眉间一黯,却听梁萧道:“晓霜,我说了是胡说,你莫要当真?”花晓霜強笑一笑,岔开话道:“萧哥哥,落雁峰顶有座聚仙台,眼界开阔,大可一览括苍山胜景,咱们去瞧瞧好么。”梁萧含笑应允。 二人并肩上山,一路上,苍松倒挂,流瀑湍飞,道旁奇花异草,览之不尽。将到山顶,远远瞧见一角红亭,花晓霜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话音未落,忽听亭中传来琴箫合鸣之声,琴声华彩,如牡丹盛放,珠⽟満堂;箫声却是冲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着人间烟火之气。 梁萧怅然道:“端地不巧,先有人来了。”花晓霜在他耳边低声道:“弹琴的是,奏箫的是我师⽗,他们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她吐气如兰,梁萧只觉面颊酥⿇,不噤莞尔,付道:“花无媸与了情竟会琴箫合奏,也不知公羊先生听到,该当作何感想?”却听花晓霜道:“萧哥哥,咱们还上去吗?”梁萧头摇道:“聚仙台上⾼人聚会,我这后生小子凑什么热闹?”花晓霜知他心结难解,不愿与众人相见,当即依从。 但听琴箫相应,甚为谐和,过了一阵,曲终韵绝,只听花无媸笑道:“诸位听我与了情道长奏得如何?”了情叹道:“惭愧,惭愧,花姊姊琴技无双,了情献拙了。” 却听九如笑道:“倘若两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听。方才这一曲,能短能长,能刚能柔,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公羊羽叹道:“老和尚评得精当,如此琴箫和响,方得天趣。”说着叹了口气,若有所憾。话音未落,便听释天风打了个呵欠,嚷道:“去他妈的天趣地趣,听得老夫两眼眯眯。这吹得吹,弹得弹,咿咿呀呀,难听之极,还不如下山找个娘姨,唱支小曲来得正经。”山顶上静了一静,凌⽔月气急道:“老头子你真是村,没得丢尽我的脸。”释天风哼哼道:“老夫会打架,不会听曲,你们几个不必拿牛眼瞪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寻梁萧切磋武功去。” 梁萧听到这话,慌忙抱着花晓霜纵起数丈,抓住一块凸石,挂在崖壁上。只见释天风急如狂风,从下方山道经过,拐了个弯儿,一道烟下山去了。梁萧瞧他去远,大大透了口气,花晓霜低笑道:“昨夜亏得师⽗说项,、爷爷言归于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梁萧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动,到得晚年,却屈于伦常。看起来,无论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终究经不住岁月催迫。 想着不胜慨叹,说道:“晓霜,我猜想,你爷爷之所以不睦,并非为了别的,只因相知太探。”花晓霜奇道:“怎么说?”梁萧道:“他们两人心思敏锐,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剑法,叫我无法取胜。不过,人心总是有善有恶,他俩既深知对方的好处,也深知对方的坏处,好的不说,坏处多了,不免引起争端。偏偏他两人都很自负,明知对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这较之彼此误会还要令人恼怒,久而久之,势必闹出岔子。” 花晓霜想了想,笑道:“还好,萧哥哥聪明,我却笨得紧。”梁萧头摇道:“你才不笨,但你总能委屈自己,容让我的子。”花晓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将军,却纡尊降贵,陪我到处行医。”想着偎人梁萧怀里,心中惬意已极。 这时间,忽见一道人影从山下飞驰而来,梁萧瞧那⾝法,只当是释天风转回来,待得近了,却见是云殊。云殊神⾊惶急,全没留心四周,急奔上山,⾼叫道:“师⽗、师娘,各位前辈,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悦道:“慌什么,天塌下来尚有长汉顶着。”云殊惭道:“是!徒儿方才得到消息,镇南王脫率领数万兵马,开⼊括苍山,直望天机宮来了。”众人均是一惊,凌⽔月道:“云贤侄,莫不是讹传?”云殊叹道:“绝非讹传,鞑子来势之快,真真迅雷不及掩耳。”山顶上一阵默然,花无媸道:“无妨,‘两仪幻尘阵’精微奥妙,便有十万雄兵,也休想攻破。”云殊应了一声,內心却隐觉不安,但何处不妥,却又说不明⽩。 大军庒境,众人再也无心赏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萧待众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见花晓霜蛾眉深锁,便道:“我们也去罢。”花晓霜迟疑道:“萧哥哥,你见了他们,不免又受屈辱!”梁萧道:“事到如今,哪管什么屈辱不屈辱?”两人下到山脚,但见彩贝峡两侧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号,元军来来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战船。梁萧暗觉吃惊:“这些兵马来得好快?”转眼望去,只见群豪面带忧⾊,立在栖月⾕口观望。天机宮建成以来,防御消极,并无弩炮防守,元人若从彩贝峡顶吊下战船,便可直抵栖月⾕了。 梁萧与花晓霜乘小舟抵至⾕口,众人大敌当前,见了二人也无心计较。花无媸瞧着元军忙碌,喃喃道:“元人轻车路,章法严密,处处针对我宮地势,莫非,⾕里出了奷细?”众人面面相觑,皆感惑。梁萧忽道:“若我料得不错,并非內奷,而是多年前的叛徒。”花无媸双肩微震,侧目道:“你是说明归?”梁萧点头道:“明归已然投人脫手底,但不知为何,今⽇始才动手?”云殊道:“缘由再明⽩不过。蒙古诸王始终与元廷战,鞑子无法南顾。而今诸王被土土哈击败。鞑子腾出手来,第一件事便是对付南方义军。只是奇怪,鞑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机宮便是义军首府所在?”说罢蹙眉沉昑。 梁萧冷然道:“那又什么稀奇?你图一时之快,放走那两个喇嘛,他们出去,元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再说,他们混得进来,他人自也混得进来。只怕此间虚实,对方早就探得清楚。”云殊面⾊涨紫,正想辩驳,却听释天风⾼声道:“你们两个说来说去,顶个庇用?且看老子夺一艘战船回来,挫一挫他们的威风。”他说动就动,凌⽔月未及阻拦,他已施出“乘风蹈海”起落如风,近元军战船,元军大惊失⾊,一迭声发起喊来。 释天风正要纵上船头,忽地一阵箭雨从峡口上方来,释天风大喝一声,挥掌扫落箭矢,但真气却是一怈,落回⽔中。霎时间,又是一波箭雨来,释天风双掌齐飞,勉強挡开,脚下却已踩虚,没⼊⽔中。箭雨再至,释天风双⾜落⽔,平衡已失,手忙脚之间,腿大中了一箭,栽进⽔里。眼看元军箭矢不绝,呼啸而至,正觉难当,后襟忽然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数尺,抬眼看去,却是梁萧。 梁萧左手抓着释天风,右手舞剑拨打箭枝,一时也腾不出手来抛掷木板,返归己阵。眼看难以支撑,花生将擂台木板扳断一块,运⾜“大金刚神力”喝一声:“去!”那木板贴着湖面飞转,瞬间落到梁萧⾝后,梁萧转⾝纵上,花生第二块木板又已掷来,这般乍起乍落,花生掷到第十六块木板时,梁萧已携释天风返回台上。凌⽔月眼中喜现泪光,连声道:“梁公子,谢谢你了。”扶起释天风,替他子套羽箭,心中气痛难当,方要骂上两句,眼泪却已落了下来。释天风正觉丢了面子,羞恼已极,忽又见她流泪,不噤烦躁道:“老太婆,你哭什么,不就挨了一箭么?离肠子远得很。这般的箭儿,再挨十箭也不打紧。”凌⽔月气道:“你这死老头子,我跟你四十年,便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让我省省心,多活几年么?”释天风瞧她泪⽔涟涟,真情流露,只得嘟嚷几句,再无它言。 这一回,未折元军威风,反倒折了一个绝顶⾼手。群豪正自气馁,忽见元军阵中驶出一条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将,头戴铁盔,⾝着便袍,⾼叫道:“梁萧,故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两个士卒摇橹如飞,片刻已至湖心。 梁萧眉头微皱,了情道:“梁萧,此事蹊跷,只怕內有谋,还是不去为妙。”九如道:“管他什么谋谋。梁萧,机会难得。此人既然送上门来,便抓他做质,迫使元人退兵。”梁萧思索一阵,回头道:“晓霜,我去去就来。”花晓霜点头道:“小心一些。”两人深深对视一眼,梁萧转⾝起小船,驶到湖心。二船相靠,一个元兵拿钩挠将船固定在一起。 较之当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髯须却浓密许多,顾盼间目光人。两人对视片刻,土土哈手指船头道:“坐。”梁萧颔首。两人相对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马酒,道:“请!”梁萧接过,拔塞便喝。两人默不作声,连尽四袋马酒,土土哈忽地将空⽪囊掷人湖中,笑道:“梁萧,你若要抓我做人质,现在最好不过!”梁萧头摇道:“你先说来意。”土土哈叹了口气,道:“梁萧,三狗儿、杨小雀、王可的⽗⺟兄妹俱都安好,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你只管放心。”梁萧道:“很好。”土土哈神⾊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与叛王们战时,被叛王大军围困,兵尽粮绝,自刎而死。”梁萧眉头一颤,半晌道:“他马⾰裹尸,也算了了夙愿。” 两人相对无言,土土哈抓过两袋马酒,抛给梁萧一袋,两人仰天饮尽,喝了一袋,又喝一袋。两边人马听不见二人说话,只瞧得二人不断喝酒,都感疑惑。 顷刻间,二人又尽三袋烈酒,土土哈朗声道:“叙旧已毕,且说正事。”梁萧道:“请说。”土土哈道:“天机宮为江南义军巢⽳,镇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则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则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断,非有数万精兵,无法攻破。” 梁萧揷口道:“明先生便是明归?”土土哈道:“不错,他如今是镇南王的军师。西北诸王已败,窝阔台汗海都遣使称臣。圣上此时命我南来,便是要协助镇南王,肃清南朝余孽。”梁萧冷然道:“阁下威震宇內,彪炳当世,当真可喜可贺。”土土哈听出他话中讥嘲之意,苦笑道:“梁萧,你勿要取笑。说到沙场对垒,我远不及你。但此次经明先生筹谋,镇南王与我有备而来,天机宮破在旦夕。抑且狮心龙牙说了,云殊等人都在此间,是以今⽇一战,势所难免。” 梁萧默然许久,忽而叹道:“土土哈,你的汉话流利了许多。”土土哈不防他说出这句,微微一怔,道:“梁萧,我并非说笑,早则今夜,迟则明天,天机宮必遭攻破。多年来,我为圣上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只要你一句话,土土哈愿以所有功劳富贵,换取你的命。” 梁萧摆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这⾝本事,大抵来自天机宮。人生天地间,饮⽔思源,不可忘本。天机宮有难,梁萧自当拼死力战,与之偕亡,岂有苟存独活之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陡扬,如掷金石。 土土哈久久无语,半晌起⾝道:“好,梁萧,你要拿我做质,只管动手。”⾝后两名士兵闻言一惊,呛的一声子套钢刀,土土哈举起手来,沉声道:“不得动手。”二人一呆,钢刀复又退人鞘中。 梁萧淡淡一笑,也起⾝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礼见我,我自当以兄弟之礼待你。”挥袖震断钩挠,朗声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土土哈雄躯一震,虎目中泪光闪动,躬⾝抱手,涩声道:“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二人均是果决之辈,话一说尽,各自撑船返回己阵。 梁萧登上木台,释天风顿⾜便道:“梁萧,你怎么不把人抓回来?”众人均是脸⾊疑惑。梁萧头摇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甚为抱歉。但我既然回来,自当与诸位同生共死,守护天机宮!”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与鞑子商量好了,回来做奷细,想把天机宮卖了…”话未说完,云殊忽地厉声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觉哑口。云殊两眼望天,沉声道:“文儿,你记住了。他虽是強仇大敌,却不是奷险小人,这等卑鄙之事,别人纵然会做,但他却做不出来。”他嘴里虽这般说,却自始至终没瞧梁萧一眼。 云殊一言既出,旁人自无多话。靳文恨恨瞧了梁萧一眼,悻悻退下。梁萧也不料云殊会出言为自己开脫,心中満不是滋味。公羊羽颔首道:“不错,大敌当前,勿要中了鞑子的离间之计。”梁萧不觉苦笑,寻思道:“或许真是离间计也说不定,但他人无情,我决不能无义,况且土土哈说得不错,今⽇一战,势所难免,抓他也没甚用处。” 众人静静观望,不一时,只听战鼓雷动,元军战船纷纷驰出峡口,向栖月⾕驶来,船头士卒扯満強弓硬弩,箭镞在光中闪闪发亮。花无媸忽道:“清渊,你率宮中弟子,拆去这座木台,而后蔵⾝石阵,守好⼊口,其他人且随我退人宮中。”花清渊应命,待得拆去木台,元军已然近放箭,众人只得退人石阵。 在宮中守候片刻,众人俱有愁容,云殊忽道:“师⺟,依照兵法,天机宮一旦⾕口被战船封锁,后无退路,怕是一处死地。”花无媸头摇道:“无妨,即便明归居中引路,但我⾕內尚有枢纽,鞑子倘若⼊阵,我纵枢纽,改变阵法走向,叫他们进不得,出不能,生生饿死在阵中。⾕內存有二十年粮草,种有菜蔬,养了牲畜,咱们就和鞑子比比耐。”云殊叹了口气,道:“但愿如师⺟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里,⾕外元军呼声如雷,遥遥传人⾕內,众人无人能够合眼,俱都静静聆听。枯坐到次⽇凌晨,花清渊遣人来报,只说元军仍未人阵。花无媸眉间隐现焦虑之⾊,负着手踱来踱去。公羊羽也坐在椅上,蹙额沉思,梁萧、云殊、九如、了情、凌⽔月俱都沉默,就连释天风也觉出气氛有异,无了言语。到得辰时左右,忽听得元军发一声喊,然后便是一声巨响,好似晴天霹雳。众人一跃而起,梁萧、云殊同声叫道:“来了!”花无媸停下步子,面若寒冰,⾝子发起抖来。公羊羽缓缓站起⾝,握住她手。 片刻间,又是一声巨响,不一时,连响三次,最后一声格外震耳,似有什么东西随之塌倒。忽见得叶钊一道烟奔人厅中,面无人⾊,颤声道:“不好了,鞑子用火炮将‘天璇’轮击毁了。”花无媸⾝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滞,脸上已然没了⾎⾊。 云殊腾⾝站起,断然道:“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力出击。”手臂一挥,喝道:“是好汉的,都跟我来!”群豪轰然应诺,随之奔出,诸大⾼手也紧随其后。释天风不顾伤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月劝住。群豪出了石阵,只见元军将战船排成一列,好似城池,瞧见众人出⾕,箭来,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齐声大喝,奋力冲上。元军发出硬弩火箭,劲急绝伦,铁盾也是一击而碎。一时间,群豪惨呼大起。 梁萧、云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手勇冒矢石,冲近战船,九如师徒手持巨木,奋起神威,左右横扫,所到之处,战船无不粉碎,公羊羽师徒双剑齐出,纵横军中,无人可当。梁萧手持天罚剑,直透敌阵,奔到铁铸火炮前,掌心紫电乍闪,金铁鸣,一剑之威,竟将铁炮连着炮手,齐齐斩成两段。梁萧毁了一炮,旋风般绕过箭雨,蹿上另一战船,天罚剑开人群,紫光进出,又毁一炮。 不一时,梁萧将五门铁炮尽数摧毁,只听得⾝后惨呼大起,回头一望,群豪已然死伤遍地,鲜⾎染红湖⽔,公羊羽⾝中一箭,由云殊护着且战且退,九如师徒仗着兵刃耝重,将近岸处战船尽皆捣毁,但元军战船不断从彩贝峡驶出来,散成一圈,隔⽔发箭,劲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边舞动巨木,阻挡来箭,⾼叫道:“梁萧,退了罢。”梁萧暗叹一声,纵⾝跃下战船,顺势一剑凌空划落,剑气所及,将战船劈为两段。继而奋力杀出重围,踏⽔上岸,护着伤者,退人石阵。 回到宮中,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带伤。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伤势尤重,但他子倔傲,纵然⾎染⾐衫,也是神气不改,决不令人搀扶。花晓霜与赵呙拿来伤药,给众人裹伤救治。 释夭风呆得气闷,远远瞧见公羊羽,不觉笑道:“老穷酸,你也挨箭了?妙极,妙极。”凌⽔月叱道:“老头子,这时候你还说这些浑话。”释天风怒道:“你还说我,若让老子去了,保管杀得鞑子庇滚尿流,一个个跪地求饶,老穷酸武功虽然不济,有老子看着,也不致伤得这么厉害。”公羊羽听得恼火,嘿然道:“姓释的,你只会说嘴,方才怎地没见你影子?哼,灵鳌岛的⾼手,都是缩乌⻳壳的⾼手么?” 这话好似火上浇油,释天风跳将起来,⾼声道:“他妈的,我想在这儿闲待么?好啊,我挨箭儿,你也挨箭儿,咱俩扯了个直,谁也不占便宜。来来来,就此大战三百回合,不战的就是乌⻳。”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凌⽔月觑得梁萧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帮个忙。”梁萧头摇苦笑,仗剑隔在二人之间。释天风道:“梁小子,你要帮哪个?”梁萧道:“我谁也不帮,大敌当前,二位前辈何必争这些闲气。” 释天风生平只认输赢,自忖眼下伤重,敌不过梁萧,怒哼一声,气呼呼坐在一旁。公羊羽见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觉伤口疼痛,当下坐到一边调息。 到了未时,元军重新调来火炮,再不靠岸,只是隔⽔轰击天枢、天机轮。梁萧连冲三次,均被箭雨迫退。申酉时分,巨响声中,天枢轮终于颓倒。天机宮诸人遥遥望见,不噤泪如雨下,花无媸也失了一贯镇定,痛哭道:“祖先四百年心⾎毁于一旦,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还有何脸面苟活世上?”众人俱都惨然。沉默半晌,云殊道:“天机三轮一破,‘两仪幻尘阵’威力大减,元军有明归指引,⼊宮便已不难,而今之计,当是如何突围。”公羊羽冷笑道:“还有什么计谋,元人守住峡口,已成瓮中捉鳌之势。” 凌⽔月叹道:“只要突围,一切好办,我儿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钱塘江口,咱们突围之后,乘船出海,鞑子也没奈何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许久,终无定论。远处炮声震耳,元军炮石依旧不断轰击天机轮,花无媸已止住哭泣,咬着嘴,脸⾊沉。 梁萧始终一言不发,沉思许久,忽向花无媸一拱手道:“花前辈,若我猜得不错,这宮中另有出路!”花无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渊眉头却是一颤。众人本已绝望,闻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无媸⾝上。花无媸冷冷道:“天机宮四面环山,哪有什么出路?”梁萧道:“天机宮历代智者辈出,决不会没人想到今⽇局面。这宮中一定留了退路。”花无媸木然不语。花清渊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亲…”花无媸厉声截断他道:“清渊,你记得创宮先祖的训诫么?”花清渊微微一震,忽地低头道:“记得,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花无媸神⾊稍缓,颔首道:“你记得就好。四百年来,我花家始终守护这亿万蔵书,不曾丢失一卷,今⽇事到临头,唯有拼死护书,决不能半途而逃?”话说到此,众人俱都听得明⽩,宮中确有出路,但花无媸却已明了死志,宁可战死,也要守护宮中蔵书。许多绿林豪杰不由得心中动摇,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书,何必拉我们陪葬?”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出声赞同,但也有人怒声喝叱,大骂此人没志气。那人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守着这些书卷,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留下有用之⾝,与鞑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称是,斥骂声渐渐稀落了。 忽听花无媸一声冷哼,地道:“鞑子是你们引来的,就想这么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扫过众人,忽地停在梁萧脸上,恨声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灭亡,我天机宮也不会出世,引火烧⾝。”梁萧十寸道:“我攻城破阵,的确用了天机宮的本事,若不给世人一个代,他们端地说不过去。”一时语塞。花无媸哼了一声,目光一转,又落到云殊⾝上,厉声道:“还有你,若不是你一味与元人为敌,哪有今⽇之局?”云殊低头无语。 花无媸眼看天机宮亡在眉睫,心意大变,但觉天下人人可恨,蓦地发出一声长笑,笑声凄厉,令众人心生寒意。花无媸一声笑罢,咬着一口细⽩牙齿,恨声道:“今⽇既然来了,谁也别想逃走,全都给我留在这里。”此言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阵动,有人怒道:“花无媸,你这话算什么?我们卖的是云大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机宮的面子。你凭什么让我们留下等死?”花无媸冷笑道:“那条秘道只有老⾝知道,你们就算将我杀了,也休想出去。”群豪大怒,纷纷鼓噪起来。天机宮弟子挡在花无媸⾝前,双方势成对峙。凌⽔月皱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别人不好,我夫妇二人总没开罪你吧?”花无媸冷道:“那又怎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怪姊姊来得不是时候。” 凌⽔月苦笑道:“你说得好。既然来了,我也不后悔。何况我和天风俱已年迈,死不⾜惜。不过,你的孙儿呢?他年纪幼小,也要跟着陪葬不成?”花无媸⾝子微颤,瞧了花镜圆一眼,心肠一硬,⾼声道:“他年纪再小,也是天机宮弟子,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此话一出,天机弟子热⾎一沸,噤不住齐声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肃杀之气,弥漫⾕中。 只在此时,只听一声巨响,天机轮终被击垮。众人心神一凛,纷纷握紧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大伙儿并肩子上,抓住这老虔婆,她说出秘道。”不少人应声起哄。花无媸只是冷笑。 ⽩不吃忽地怒起来,涨红了脸,指着起哄之人骂道:“你祖宗,你们好歹也是个鸟汉子,死便死了,有什么好怕?他妈的,⽩某怎会与你们这些孬种为伍。”贾秀才朗声道:“⽩二哥说得是。杀人须见⾎,救人须救彻,当初咱们来救援天机宮,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临头,却恁地没种。”金翠羽也道:“不错,你们对梁萧时的豪气去哪儿了?以众凌寡,个个都是好汉,遇上鞑子人多,就连我这娘儿们都不如了吗?”池羡鱼也踏上一步,道:“你们要与天机宮动手,除非从姓池的⾝上踏过去。”云殊立在池羡鱼⾝边,淡然道:“加上云某一个。”一时间,群豪分作两群,看似壁垒分明,实则人人心中都甚矛盾。此时间,遥听得元军的喊杀声,众人俱都明⽩,元军已开始闯阵了。“两仪幻尘阵”一旦无法转动,威力大减,加上明归指引,元军破阵,只是早晚间事。 梁萧眉头一皱,忽道:“所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委实荒谬绝伦。”花无媸怒哼一声,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机宮的祖训。”梁萧叹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却不明⽩天机宮的精神。”花无媸怒道:“我在天机宮呆了数十年,还不如你明⽩么?”梁萧头摇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问你,你算得出天机十算吗?算得出元外之元吗?”说到算学之精,梁萧已是天下一人,无可匹敌,花无媸听到这话,顿时无语。 WWw.LAn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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