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猫小说网提供完整版白蝶藤萝全文供读者免费阅读
懒猫小说网
懒猫小说网 言情小说 现代文学 热门小说 军事小说 同人小说 灵异小说 仙侠小说 综合其它 网游小说 玄幻小说 侦探小说 历史小说
小说排行榜 官场小说 幽默笑话 伦理小说 穿越小说 都市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武侠小说 经典名著 重生小说 诗歌散文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卻海天龙 校园韵事 过年打牌 丽影蝎心 静候佳音 水浴晨光 娇凄故事 乱世情卻 卻我所卻 卻恋学园 校园舂趣 一生为奴
懒猫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白蝶藤萝  作者:言妍 书号:12525  时间:2015/5/1  字数:12968 
上一章   ‮章四第‬    下一章 ( → )
 民国四十六年分台北古亭区

  植物园往北走,在据时代是属于日本达官贵人的宿舍区,所以留有好几排灰墙高筑、庭院深深的大宅,如今拨给了政府高级官员,还不时有宪兵和警察站岗巡逻。

  然而,其中也散布了不少低层职员的房舍,狭矮的式建筑,一间紧挨一间的群集,加上后来人的添盖及阻隔,原本已够窄的巷道更加蜘蛛网般复杂混乱,常常有很多人进得去出不来,在里面绕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敏贞也是过了好一陈子才摸路径。

  她一手提着用草绳绑着的猪、蔬菜,一手拾着四只鸡蛋和白面线,小心地注意着地上漫的水渍。

  这一餐花了她九块五,算是奢侈了,这笔钱若以她平常的方式用,是三天的伙食费呢!

  但今天是她二十一岁的生日,说起来是她可怜母亲的受难,没什么好庆祝的,偏偏智泉和美琴两兄妹起哄,她才不得不依故乡的习惯,煮锅鸡蛋面线来表示一下。

  笔乡…她已经离开整整两年的地方,话题似乎很遥远,但那里的许多人和事,仍在她内心隐隐作痛着。

  她拐进一个窄巷,尽头是个门已拆掉的入口,她低头避免撞到横斜的梁木,眼前豁然开朗的是铺青石板的式庭院,抬头可见丽晴天、白云悠悠。

  可惜院子早已经荒废,只有石墙隙恣意长着一些没人理花草,成了大家停脚踏车和放置杂物的地方,偶尔可见鼠辈奔窜,惊得人哇哇叫。

  这里原是法院的宿舍,分配到的人赚脏破旧,一有办法就搬出去,再将房子出租,坐收其利,因此,附近就慢慢慢聚集了一批来台北打拚的外乡人。

  这前后左右的木隔窗里到底住了多少人,敏贞并不清楚,房客总是来来去去,大家为生活早出晚归,碰上了也说不到三句话。

  她和美琴全盘的那一间在右手边,窗外挂着一个生锈、也没什么声量的风铃。玄关纱门处有个塌了一角的小台阶,智泉正坐在那儿。

  “你来早了。”敏贞一看到他就说。

  “下午学校没有课,我在图书馆坐一下,就直接走过来了。”他一脸笑意地着她。

  智泉是师大的学生,今年就要毕业了,他长得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天生一副乐观憨直的模样。他总让敏贞想起绍远,他们两个都充满农家子弟奋发向上的努力和决心,只是智泉没有那么令人不安的深沉和野心。

  “美琴不知道你会早到,所以还在店里赶客人的衣服呢!”她边开门边说。

  “没关系,我今天是来见寿星的。”智泉一踩到地板,地板就发出吱嘎声“我好像又变重了,音响效果愈来愈大。”

  有几段地板是裂开又钉的,平常走路都要痹篇。

  敏贞拉起窗帘,天光照进,马上显出屋内的寒伧。几坪不到的小空间内只有自搭的长桌、一个绣架和两张椅子;晚上她们就睡在有纸门的塌塌米小室里,像极了长方形的箱柜。

  由于女孩子的洁浮巧思,智泉仍觉得这屋子很美。墙上贴着敏贞在旧书摊习的仿画、美琴的女明星海报、窗帘上的‮丝蕾‬、编织的小玩意,还有瓶里的几朵白花总散出一股淡淡的诗情画意。

  而敏贞就是其中最雅致的诗,最美丽的画。

  他一等她回过头;就把藏在身上的两样礼物拿出来。

  “你还习东西做什么?”她眉头微皱地说“也只不过穷学生一个,干嘛浪费呢?”

  “一年难得一次,怎么叫浪费呢?”他见她不动,干脆自己打开第一个小巧的贺纸盒“生日蛋糕!平常舍不得吃,今天借你的江也来洋派一番。”

  他看着涂着油的小蛋糕,不知该高兴或生气,她实在不愿意智泉这样破费。

  “那是大家有福同享。”他又拆了第二个包“这个是专门给你的。”

  当他拿出那本欧洲画册时,她看傻了眼,简直无法相信。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每次去逛书店时,你都爱翻这本书。”他献宝似地说:“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要习来送给你。”

  她哪是爱翻这本画册!她根本不在乎梵谷、莫内、高更,她只是想着绍远,想着他一直无法送出的书。她两次用冷嘲热讽的方式拒绝,他都默默承受。

  她以一种莫名的心情在书店看,看追忆的味道。而她曾经拒于千里之外的东西,又怎会想再拥有呢?如今看到簇新的画册在她桌上,感觉竟是痛苦,恨不得它马上消失!

  “谢谢你。”她强颜欢笑地说:“我们该生火煮面了!”

  “你好像不高兴?”他察觉有异地说。

  “怎么会呢?只觉得太花钱了。”她振作情绪说。

  屋内没有厨房,生火、洗菜都在外面。

  她清理菜,智泉就帮忙煽火炉,等一切就绪再搬回里面玄关前的小空地炊煮。

  智泉一向吃学校敏贞和美琴大都吃店里,这样动锅动铲的情形也不常见。

  当汤面发出人的香味时,美琴回来了。她比敏贞小半岁,长得和哥哥很像,白皙秀气,因为崇拜林黛,所以把头发烫成蓬松状,反而比长发垂肩、只系一条丝巾的敏贞老气。

  “嘿!你们就那么迫不及待?”美琴一看长桌上的碗筷就说,并递给敏贞一块宝蓝绸缎,”这是孙夫人订做的,她指名要你绣。“

  “敏贞的工作还不够多吗?“智泉指着绣架“白天店里做,回家也不能休息,科是剥削嘛!”

  “她的手艺好呀!赵老板早不准她做剪裁车布的工了,要她专门去设计花样和配绣珠饰,现在除了部长级以上的太太能派她亲手绣之外,其他人连想都不要想。”美琴说。

  “别说得太夸张了。”敏贞替他们一人夹一个蛋说。

  敏贞能走进这一行,也全是因缘巧合,这不要感谢她在台北的第一个朋友王彩霞。

  彩霞是西门叮所谓的“半楼仔查某”每天打扮妖娆穿梭在酒馆舞厅陪酒陪客。她最早介绍敏贞到附近的礼服旗袍店工作,那里来来往往的顾客都是场女郎,环境十分复杂危险。

  后来店里的老板娘很怜惜敏贞的好学及气质,将她转介到较高尚的古亭区,这一带很多将官夫人,旗袍的生意很好,而且层次托都较为进有格调。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敏贞凭着母亲留下的绣花本、自己素描的基础和从宛青那儿得到的旗袍知识,加上天生对色彩的感度,小小年纪就受到很多客人的常识。

  当然,她也常看画册,牯岭街的旧书摊就有挖掘不完的宝藏,国画的线条韵味、西画的浓郁挥洒,都带给她无限的灵感。

  赵老板是上海名师傅,他直夸敏贞有天分,却不知道她的外祖母、母亲都有绣庄世家的承传,血中有一种对丝彩世界的动心和感应。

  “还是别太劳累身体,看你最近太瘦了。”智泉仍在原来的话题。

  “她呀!有件就收,想钱想疯了,好像怕老了没有人养她似地。”美琴笑她“就没见过那么紧张的人。”

  “敏贞无亲无故的,自然会比较没有安全感,想多存点钱也是人之常情。”智泉说。

  到了台北以后,敏贞一律说母亲过世、父亲失去联络,自己全然孤独,大家见她年节都无家可归,也就想信了。

  “现在没有亲人,将来也会有呀!”美琴说“结婚之后,不就丈夫孩子,外加公婆妯娌了吗?”

  “我才不指望那个,还是靠自己才实在。”敏贞说。

  “你放心,再怎么样,都有我来养你…”智朱说,一见敏贞拿白眼瞪他,又忙改口:“算我没有讲过。不过,我有个建议,你若真想赚钱,何不自己开个店呢?像你现在做夜做,大部分利润都归赵老板,你每个月还是拿那几百块的工钱,多划不来呀!”

  “我的目标不是开店,而是想存钱回学校念书。”敏贞说“听说台北明年有一年家专要开办,我想去念些有关服装设计的课程。”

  “服装设计?这还要在学校学呀?我们现在天天忙的不是吗?”美琴问。

  “赵老板说以后旗袍会愈来愈不兴,年轻的一辈都不再穿了,我不脑瓶绣花亮片珠子过一生,所以劝我拿个文凭。”敏贞说“况且工厂已经开始大量制作布疋,以后难保不会制造衣服,到时我们裁业就得改头换面了。

  “你看看,她这个人是不是患了紧张症?说得我们全都要失业似地。“美琴对哥哥说。

  “敏贞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学徒制的确会慢慢慢慢式微,美琴,你也该再念书才对。“智泉说。

  “我疯了才去念,我如今只想赚钱,不想花钱。“美琴说,”我最大的心愿是快点出师,返乡去开个裁店,让爸妈不再辛苦种田了。“

  “这志向更伟大了。“敏贞说:“好了,我们可以吃蛋糕了吧?“

  智朱取九来切,美琴又拿出在巷口买的一瓶汽水,三人像过节一般闹着,直到智泉不得不回宿舍才散宴。

  “快去睡吧!别再赶夜工了。“他走之前说。

  敏贞当然不会听话,收拾好残羹剩菜,她马上又坐回绣架,就着小灯泡,一针针在白缎布上穿出朵朵红的绯寒樱。

  “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美琴坐在纸门边,吃着剩下的蛋糕“你天天忧心,偏又不去做让自己免烦恼的事。比如说,你可以嫁给我哥哥呀!他就快要毕业教书了,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求温绝对没问题。而且你我一起开店,多了一笔收入,就更不必害怕了。”

  “怎么又旧事重提了?我对你哥哥并没有男女之情呀!”敏贞说。

  “这点又更奇怪了。我哥是堂堂一个大学生,外表英俊斯文,个性忠厚老实,你怎么会不爱他呢?在我们家乡,可是有很多女孩暗恋他,媒人婆天天来说亲昵!”美琴说。

  “姻缘是天注定的,有时就是勉强不得,没有道理可言的。”敏贞淡淡地说,口气中有些哀伤。

  “我哥哥绝不会死心,除非你嫁给别人,否则他不会放弃的。”美琴肯定地说。

  绯寒樱开得一片妈红灿烂,结的山樱桃却是酸苦的,如同敏贞的心境。

  如果当年不离家出走,她早就是绍远的子了,但在众人的议论围剿下,她能活多久?是不是早成黄土一抔了?

  她走后,很多人会松一口气,真正会惦念她的大概也只有祖母一人吧?

  懊是个皆大快的局面吧!姐姐由新竹回来和绍远订婚,父亲可以大栽培以赤手空拳去打破,岂不太愚蠢了?

  秀里对她而言仍是产弃纠葛的一片地,逃出来后往回看,自己真被夹扼绂得可怜复可恨,仿佛陷在一口深深的井中,挣扎着想看天,却弄得鲜血淋漓。

  一到台北,她就回复了自我,把爱恶伊妒都抛开,整个人清明如水,也走得轻松愉坑卩了。

  她不再是脾气刁钻古怪、个性孤僻执拗的敏贞,现在的她,平易近人、温婉大方、行事合宜,深受老板和同事的喜爱,他们绝对想不到她有那么阴暗的一面。

  为了心灵的平静,她下定决心不再回秀里,想切断那里所有的一切回忆,但不知为什么,她心中老有一细绳是切不断的,另一端就在绍远的手中,沉重的记忆不能斩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台北念大学,就在不远处。

  在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还会感觉到那幽幽的口琴声。

  都是那本欧洲画册惹的祸,它摆在小屋里,总令敏贞想起绍远。

  她将夹在母亲绣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干萎泛黄。树王和藤罗别来无恙吗?

  思乡情绪如雨后狂,她并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个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问的是惠珍,但为了怕有人追踪而至,她也断了这一条音讯。

  事实上,两年前她翻山越岭,辗转搭车来到台北时,第一个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痹篇邱家,混在拣茶的妇女中,一面赚取生活费,一面想办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厂里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绍远就找上门,她只来得及抓住包袱,由后头开溜,沿着淡水河的水门,十号、九号、八号…一直往上跑,手上还穿着花布围裙,脚上级着一双拖鞋,一副仓惶的狼狈相。

  她没想到他们竟来那么快!

  她实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顾台北处处是陷阱下,独自一家家敲门应征。

  无人事无背景,自然是到处碰壁,所以,当有一家小鲍司的老板表示缺额已补足,不过可以转介绍她到朋友那里时,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车子。

  那时真的太天真了,车子驶出市区,走了一段好长、好荒僻的路,敏贞仍没有警觉,后来到了一个景优美的山城,旅馆树立,招牌上都有“温泉”二字,她才慌张起来。

  后来,她才晓得这是名远播、让男人买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车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温泉的彩霞经过,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从此,她再也不敢任随意,不敢凡事理所当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毙。

  彩霞是来自宜兰乡下的女孩,五岁当养女,十四岁被卖到院,虽然在风尘中打滚,但直热心的脾气仍不变。

  敏贞由彩霞那儿学到不少东西,对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别是学习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还能保存一颗关怀的心,让她从不见天的牛角尖跳出来,真正掌握她离家独立后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轨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扰那不堪的过去吗?她准备好了吗?

  清明过后的一个休假,敏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面而来的是久违的茶香,及高的亭仔脚挤满了低头拣茶的女工。

  邱记茶行的招牌仍远远挂着,曾经豪华风光的西式洋楼似乎有些岁月的沧桑了。

  忽然传来茉莉香,白毯似地铺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里茶厂前的忙碌和她老爱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痹篇一群跳茶箱和绳索的孩子,她来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结婚了。”一个女工说。

  这倒很出乎敏贞意料之外,她问:“她嫁到哪里去了?她还会回台北吗?”

  “她好像嫁到龙潭,至于会不会回台北我就不清楚了。”那个女工说“对了!她姑妈在这里,你可以问她详细情形。”

  “不必…我…”敏贞阻止,但对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妈,这里人称阿青婶,也是从秀里出来的,想必多少风闻她逃家的事,这一碰面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很想从高台基跳下去,但怕扭伤了脚,想走石阶又太多障碍,才迟疑几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贞小姐,真是你!”阿青婶满脸惊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终于出现了!”

  “阿青婶好。”敏贞不安地说。

  “这两年你到底在哪里呢?你家人到处打探,特别是冯家的大儿子绍远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里就来问呢!”阿青婶说“你是在我这里跑掉的,我总觉得有责任。”

  “实在很失礼。”敏贞只有说:“给你添麻烦了。”

  “你应该回家了吧?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总不能躲一辈子嘛!”阿青婶有意劝她。

  “我明白。”敏贞应付着,人往后退,一心只想身,深怕会有人从邱记出来。

  “对了,你是住在附近吗?在哪里工作?是不是还在茶厂里?”阿青婶似乎心要问到底“哪一家茶厂?”

  “我在服装社…”敏贞心一慌,随便答一名,就顾不得礼貌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再见!”

  几乎逃难般的,她仓惶疾走,直到水门,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么凄惨,不过,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这才只是阿青婶而已啊!若是绍远、惜梅姨或其他亲人,她恐怕早双脚瘫软,连跑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她依然无法面对过去,面对她所织下的那一片网,两年了,她还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为什么绍远和惜梅姨还要穷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处?只不过把旧伤疤重新揭开,让大家再尝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和阿青婶的对话,应该没有透什么会危及她藏匿处的话吧?

  她是见不得光的,只适合在暗处。台北地方大,她小心痹篇惜梅姨的信义路、哲彦叔的仁爱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围,以设定的安全距离来慢慢愈合她所划下的创伤。

  可创伤太深,两年仍是不够的。

  雨绵绵,忽忽细,云其实不厚,太阳还不时出笑脸,潋滟着微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来自千山上遥寒的冰雪吧!一点一滴地融化,横空潇潇。

  服装社占了三个店面,白底红字的广告牌也特别醒目,假人模特儿穿着时新的旗袍礼服,各自千娇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橱内。

  外表并不起眼的低矮建筑,里面可是别有天。尤其香的试穿间,有逃陟绒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长镜,早晚都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穿梭。

  敏贞贪看绸缎庄送来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几个女同事的看电影之邀,又成为早班里最晚走的人。

  天已黄昏,歇雨如丝,她撑起小白花洋伞,踏到街道上。

  突然对面有个伫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个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辆三轮车踩过,溅起泥水;她再眨眨眼,伞从她的手上滑落。

  他举步踏了过来,敏贞转身就走,无视于行匆匆的路人,只凭直觉左闪右穿,竟也没有撞到人。

  他拿起伞在后面紧随着,没多久伞就在她头上,他始终落后,配合着她的步调,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一个人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只有一个人能够快速进入她莫名的情绪中,那就是绍远,千真万确的绍远,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们走进植物园,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绿,间有中央图书馆和展览古物的历史文物馆,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审议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样式。

  敏贞的脚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径,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着涟漪,拂了天光云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连缀,随水飘着。

  “敏贞,不要再走了吧?”绍远终于说。

  她在漫漫的水边站住,手绞着手帕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青婶通知我们的。”绍远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说:“她说你在服装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头探访台北所有的服装社,我比较幸运,第三家就找到,没想到你离我那么近,这条路我时常经过,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来如此,她根本就不该一时冲动跑去大稻埋!

  他们肩并着肩,敏贞只消轻轻一瞥,他整个人就进入眼帘。

  两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浓密的头发侧分,出宽广的额头,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脸上的线条则变得更刚毅、更男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环境来涵养自己特质的人,一身简的白上衣和卡其丝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扬的气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么用?叫我回秀里去破坏你们计划吗?你会傻到拿石头去砸自己的脚吗?”敏贞一见到他,语气自然又尖锐起来,挡都挡不住。

  “那么久了,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总是话不饶人。”他并没有愠意,只是有点沉痛“你难道都不曾想过,你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对家人是多么大的打击吗?尤其是一大早起来,发现你不见了,又没带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你离开的丝毫线索,简直吓坏了家里的每个人。我们甚至搜山、去捞秀里溪,深怕你发生意外。你真的太不为人着想了!”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她咬着说:“而且你们的动作还真快,马上追到大稻煌来!”

  “这还多亏纪仁叔想起那条古道,我们才查出你去了台北。台北你只有一个朋友丁惠珍,我们能不来找吗?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说。

  “我跑掉才是称了每个人的意,不是吗?”她说“我阿爸少了我这麻烦;你能够痹篇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回来和你订亲,岂不天下太平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自从你走后,你阿爸每忧心忡忡,挂虑你的安危;你阿嬷更是提到你就落泪,她一向是最宠你的,你忘了吗?“他望着地面说,”我一直没有想痹篇什么罪嫌,而且敏月也没有和我订亲。“

  “什么?”她吃惊地问,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爱她,记得吗?“他和她四目相对,”我只不过听了你的话,不去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而已!”

  “怎么可能?你根本不在乎的,你一心一意想做黄家的女婿,哪管爱或不爱?“她转身闪避他人的眼神。

  “我当然在乎!我告诉过你,我是迫于情势,不得不同意。“他绕到她面前,急切地说:“幸好那天晚上你说我对你不轨,才阻止了这桩婚姻悲剧,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不是吗?”

  “这就是敏月没和你订亲的原因吗?她还认为你…对我不轨吗?”她抬头问。

  “我是对你有过违礼失控的行为,我从来不否认。”他静静地回答她。

  一提到在茅草屋发生的事,敏贞又不由得慌乱起来。她再一次转身,还向前走了几步,等抚平心情才说:“不管你怎么否认,我阿爸和姐姐还是会相信你,他们永远认为是我诬赖你,这种家我还能待吗?”

  “这点我很抱歉,他们那样问你,我又何尝快乐呢?我恨不能替你身受这一切…”他表情十分恳切“现在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大家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又哪会计较往事呢?”

  “我不信!阿爸曾那么生气,敏月曾那么恨我,你们冯家的野心也不是一了,不可能就此一笔勾销;你不要骗我,我不愿再跌入那不见天的网中!”她急躁地说。

  “我没有骗你!你始终是姑丈内心最锺爱的小女儿;而敏月也不再怪你,事实上,她已在去年底订婚,对方是个医生,很快就会来娶。”他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才说:“冯家对黄家绝对没有什么野心或企图,若说有也只有一个…就是有朝一,我…我希望能够娶你为。”

  敏贞尚未消化完姐姐订婚的消息,又被后面的话惊呆了。他真大胆,竟敢直言不讳!

  她想也不想就说:“你当然想娶我,因为我是你成为黄家女婿的唯一机会了!”

  绍远的脸上起了急速的变化,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在冯家的下午,不吓得后退。

  他愤怒的吼声向前来“去他的黄家女婿,我根本不希罕!你对任何都有超强的感受力,为什么偏偏感受不到我的心?我对敏月无意,对其他女孩子看不上一眼,因为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任你蹂躏践踏、任你诋毁污蔑,我都一心不变。那么多年了,难道你都无法体会吗?”

  他在设法冲散两人之间那形之已久的浓雾,想让一道光芒进来;可敏贞早习惯那种蒙灰白,受不了那会刺穿双眼的强烈亮光。

  她捂着耳朵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只想骗我回去,关住我,让我再受那种折磨!”

  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往小径深处跑,苔绿沾满了鞋子。

  “敏贞!”只追几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没有人关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阴影中!”

  “那不是阴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从十岁我阿母过世开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弃、恨你姑姑的欺骗、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离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别人的遗忘,这世界已扭曲成一条绳紧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泪水串串落下,悲绝地说:“如今我好不容易解了,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抛去以往种种可怕的情绪,你为什么又来騒扰我呢?为什么不放我自由呢?”

  绍远放开她,内心是极端的冲击与挣扎,久久才说:“你的亲人和我真是你身上难以负荷的枷锁吗?”

  “我不知道是身上或心里的,只觉得离秀里愈远,我就愈平静。”她擦去眼泪,缓缓说:“至少目前我还没有准备好要面对一切。你若曾用心于我,就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行踪,包括惜梅姨在内,可以吗?”

  “然后继续看着大家为你夜牵挂心吗?尤其你阿嬷,她年岁已大,身体又不好…”他眉头深皱的说。

  “我真的需要时间,绍远哥,求求你,好吗?”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在外的磨练多了,她竟不自觉地在他面前出恳求状,双眸含着盈盈的泪水望着他。

  “你明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你,此刻你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是得去的。”他轻叹一口气说:“你需要时间,我就给你时间,但是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马上满怀戒心。

  “别再躲避我了。”见她面色一暗,他无奈地笑笑“不要害怕,不是感情或婚姻的事。你就把我当成朋友,以这么简单的事来换我的保密,还算公平吧?”

  和他做朋友也是危险万分的,敏贞迟疑着,但她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无猜的来往只在童年,长大后就僵在永无止尽的对峙中;但他现在的要求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吸引!

  “好吧!你遵守诺言我就答应。”她微微点头说。

  “你既然答应,就让我请你吃一顿饭以表示诚意吧!“绍远出笑容。

  “吃什么饭?”她一脸要参加鸿门宴的样子。

  “不要紧张,就一碗面而已。我是个穷学生,最多可以让你加两片和一个卤蛋,这也会造成你的负荷吗?”他又补充一句“还有,这是我家教赚来的钱,不是黄家的,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这么一说,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既然我们要当朋友,就不要再提以前的旧帐了,好吗?”

  “当然!”他又笑了“我刚刚说你脾气没变是错了,你还是有些不一样…”

  敏贞把手帕放在嘴上咳两声,掩饰内心的不安。

  雨已停了,她接过伞收起,没着小径走回,他则默默不语,专心地当她的护花使者。

  这种局面倒让敏贞料想不到,她心理仍有许多疑虑,对这个“朋友“不太信任;但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也是难以抗拒的,人而危险的,他能触动她的感情,成为她最隐讳的秘密。

  他们在路边摊吃面,气氛还不算不错,他谈学校,她说工作,这种不涉及感话题的交谈方式,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也只有远离秀里才可能发生。

  然而,两人也变得生疏客气了,仿佛初识者。

  饭后,他坚持送她回去。

  夜幕低垂,晚霞也淡隐,宫式的小巷更加阴影重重,一路可听见由窗棂之内传出的人语声。她纯地绕着,他愈跟眉头便蹙得愈深,脚步也愈加凝重。

  到了窄荒园,上有一弯勾月,下有萤点点,他耐心地等她开门。室内一目了然,不用他三步就跨完了。

  “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呢?”他口气不佳,好像她犯了滔天水罪似地。

  “这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说我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吗?我想,这至少比你的茅草屋好吧?”她振振有辞地说。

  “我是这么说,但没有叫你身体力行呀!”他懊恼又痛心地说:“你自幼就被人保护得好好的,几乎可以说是捧在掌心长大的,何时吃过这种苦呢?”

  “日子虽然苦一点,但我感觉自在多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只见我喜欢的人,做我喜欢的事,不再有一大堆压力闷得人觉甸甸的,简单又快乐。”她说。

  “那我也被归于你‘喜欢的人’了?”他小心地问。

  “只要你是单纯、不耍心机的冯绍远,我没有理由讨厌你。”她也谨慎的回答。

  “你还是不信任我,对不对?”他苦笑说,眼光突然被那本欧洲画册吸引去。

  他翻了一下,同时看到赠送者的签名,语调怪异的说:“同样的一本书,你拒绝我的,却接受别人的,这个高智泉想必是个重要的人物吧?”

  “他只是我同事兼室友美琴的哥哥,很普通的朋友,很普通的生日礼物,谈不上重要或不重要。”她淡淡地说。

  “是吗?”他忘神地盯着她,说:“你既然有了这本,就不要我那一本吧?”

  一个平铺直叙的问题,却教她愣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有了,你的就可以送给别人了。”

  “可惜我的画册上也写了你的名字,无法再转赠他人了。”他耸耸肩说。

  这莫名的对话出一种伤感的味道。她一觉愁郁,就想往绣架前坐,此时宝蓝缎面上张着三朵桃红山茶,绿色藤萝牵出一串白蝶花。

  她悠地想到问:“树王和藤萝好吗?”

  “很好,他们似乎找到相依附生的方法。藤萝不再嚣张,树王也不再狂肆,一个给予生命,一个给予灿烂,比任何时候都美,你真该亲自看看。”他说。

  “你哪天摘几朵来给我,我就可以判断了。”她说。

  他正想表达什么,纱门开了,美琴站在玄关,一看见陌生男人,嘴马上张成字形。她那惊愕的表情,打断了绍远和敏贞之间属于极私已的默契。

  “我不知道有客人…”美琴说,这个小屋除了智泉,从没有另一个男出现,她自然惊讶。

  “这是冯绍远。”敏贞介绍“这是我的室友高美琴。”

  他友善的和美琴打声招呼,再对敏贞说:“我该走了,我留下学校宿舍的住址,有事可以来找我。”

  他走到庭院,敏贞追了出来说:“这里的路弯弯曲曲的,你走得出去吗?”

  “放心,这点路还难不倒我的。”他笑笑说。

  荒夜送客,有一种凄清,她想到他的口琴声很适合此刻的情境,要问他还吹不吹,他人就已经走远了。

  “喂!他是我哥哥的情敌吗?”美琴一见她进来就问。

  “什么叫情敌?你哥哥是朋友,他也是朋友,再普通不过了,你不要胡说。”敏贞坐在绣架前说。

  “他也是大学生吗?”美琴只问。

  敏贞点点头,穿上一条银黄丝绒,绣白蝶花的蕊。

  “那我哥哥多铁定没希望了,光是英俊潇洒就比不上了。”美琴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怎么认识的?”

  敏贞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才随口说:“今天认识,就在店门口,他来搭讪。”

  “什么?今天才认识你就带回家?”美琴惊叫。

  看,马上就出一个破绽,骗人要撒谎,还真不容易呢!敏贞一边应付美琴一边想,绍远亦被她拖下水了;他真会替她隐瞒吗?这种隐瞒真是他对她的心,或者别有目的呢?

  她当然能感受到他对她的好,但又怕他的动机和居心,也就弄得自己极苦。喜欢他和怀疑他,早成了分不开的皮和,若要扯离,不就成了活生生的凌迟之苦吗?

  美琴问累了,没问出一个所以然,也就没趣了,敏贞继续绣花,脑海却想着他们今的重逢。

  她对美琴所说的何尝有错?她和绍远是由另一个模式的相处开始,没有任何包袱的,就仅是人海茫茫中的两个人,只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心神一分,针扎到手,怵目一滴凝血,痛已达到心底,她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wWW.lAnMxs.Com 
上一章   白蝶藤萝   下一章 ( → )
《白蝶藤萝最新章节》是全本小说《白蝶藤萝》中的经典篇章,懒猫小说网提供完整版《白蝶藤萝》全文供读者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