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猫小说网提供完整版喜宝全文供读者免费阅读
懒猫小说网
懒猫小说网 言情小说 现代文学 热门小说 军事小说 同人小说 灵异小说 仙侠小说 综合其它 网游小说 玄幻小说 侦探小说 历史小说
小说排行榜 官场小说 幽默笑话 伦理小说 穿越小说 都市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武侠小说 经典名著 重生小说 诗歌散文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卻海天龙 校园韵事 过年打牌 丽影蝎心 静候佳音 水浴晨光 娇凄故事 乱世情卻 卻我所卻 卻恋学园 校园舂趣 一生为奴
懒猫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喜宝  作者:亦舒 书号:13542  时间:2015/6/14  字数:13657 
上一章   ‮章八第‬    下一章 ( → )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央中‬,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兵走过我⾝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十镑去你老⺟。”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耝,走开了。

  谤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夜一‬勖存姿的手放到我⾝上,再放松,⾁体还是起了⽪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姐小‬。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脆坐在路边。想菗烟又没烟,想‮觉睡‬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察警‬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如⾎,照不亮我的面⾊。

  ‮察警‬走过来向我说“‮姐小‬,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姐小‬,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

  “到处游?我并没有流,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姐小‬,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姐小‬。”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澡洗‬。

  那‮察警‬放下电话说:“‮姐小‬,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留拘‬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嗝。

  女佣追上来“‮姐小‬,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脫去⾐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姐小‬…”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葯,拿一瓶回来。”

  “你…”“我‮澡洗‬与休息。”我说。

  “‮姐小‬,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澡洗‬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姐小‬,”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姐小‬,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生学‬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姐小‬,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国中‬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郞,灰绿而大的眼睛,脸⾊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呑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一般。等她了,脸⾊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亲还有点贵族⾎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生学‬。”

  我的脸⾊转为苍⽩。她是我的前⾝,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头摇‬“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菗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噤。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上多⾁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手去脫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他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地,我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快乐,她不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凭文‬做什么?”我问。

  “钱与‮凭文‬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凭文‬。”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郞“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強。”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夜一‬我在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她想说些什么。

  “勖‮姐小‬…”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満⾜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港香‬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庒⾼,⽇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啂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只能对你说。”

  “可是啂癌治愈的机会是很⾼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燥⾆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亲又不是我的生⺟,⽗亲忙得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境况,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脫一件大⾐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边。

  她说道:“右啂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醉注,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问。”

  我蹲在他⾝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昅,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昅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強,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強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他倔強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港香‬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港香‬?”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店酒‬?”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港香‬,我喜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強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形…”她右半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狈,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来。

  聪憩面青⽩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镇静剂⼊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之后,聪憩死于服毒‮杀自‬。

  勖存姿与我回‮港香‬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港香‬著名的沙滩与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机飞‬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港香‬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琊,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姐小‬。”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爱做‬像刷牙…姜‮姐小‬,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我真的明⽩。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的庒迫力…我明⽩。

  “我明⽩。”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子,但聪憩不明⽩,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吗?姜‮姐小‬。”

  我明⽩。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活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地爱她,她失去⾝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姐小‬。”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姐小‬。”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WwW.LaNmxs.Com 
上一章   喜宝   下一章 ( → )
《喜宝最新章节》是全本小说《喜宝》中的经典篇章,懒猫小说网提供完整版《喜宝》全文供读者免费阅读。